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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榮總三十年之二

我在榮總三十年之二

教學部教學行政組 陳素真組長

中榮大宅院

  念東海大學研究所時,我們就看著台中榮總在學校對面輕移蓮步、一層一層地往上蓋起來,慢到讓人沒有感覺,可是有一天突然發現,咦,它快完成了!那時我即將畢業,可沒想到幾個月後,我又回到台中,到榮總去工作,人的際遇就這麼奇妙,冥冥之中總有一條線把我們牽到老天要我們去的地方。

  台中榮總建院初期叫榮總台中分院,有一部份員工,尤其是醫師主管,是從台北總院調下去的,因為台北總院已經飽和,到台中有機會升遷,當然也有些人是被指派下來的。不管是那一種情況,台中榮總確有很多員工家在台北、包括我,獨自一個人在台中。大家住在宿舍裡,每天上下班經過同一個通道,晚上沒事幹,經常集體活動或遊玩,培養了超越一般職場的工作感情,也比較沒有明顯的職場階級觀念。

  一到星期六,大家歸心似箭,中午下班時間一到,趕緊跑到大門口坐交通車回家,交通車是醫院為家住台北的員工特別商請台汽開來的,票價與一般大眾相同。那段時間,其實台北的同仁是很辛苦的。星期一一早八點上班,我們若要搭交通車去台中,必須五點半以前到台北車站,我家先住中和,後住文山區,就得四點起床,媽媽還要陪我走一段路去公車站。天色濛濛,頗感淒涼,好幾次都想回台北找工作,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沒走成,沒想到在台中結婚落戶後,反而跟著長官高升跑回台北了。

  宿舍裡來自南北各地的同事,各種職位都有,復健師、社工員、藥師、檢驗師、出納員、牙科技術員,還有行政人員,每天晚上擠在一起吃東西聊天,樓上還有一個乒乓球檯,不知道那位仁兄帶來的,搶手得很,還得輪流使用。我有時候也加入戰局,廝殺一番,年紀大一點的同事、還包括一些住在單身宿舍的長官,在旁觀戰加油,好不熱鬧!

  時間一久,大家彼此熟悉以後,聊起來才發現每個人來中榮的原因不儘相同,年輕一些的人想有個升遷的機會;稍年長的人?夫別子,為的就求一個穩定的工作。當然,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新進員工。有一位非常特殊,長得十分漂亮,是標準的甜姐兒,見人就笑咪咪,在台北時因為主管多次暗示不果,一怒之下把她貶到台中。每次見她暗自彈淚,同寢室的人就知道她又在想家、想她還在襁褓中的孩子。

 

人才中繼站

  與我同寢室的室友是位社工員,非常善解人意,吃社工這行飯真是適合,因為我研究所唸的也是社工,興味相投,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她很會說夢話,我也是,所以從來沒有誰吵誰的問題。週末兩人一起搭交通車回台北,才發現我們都住在中和,只隔一條街,從此更要好了。只是,她有遠大的志向,不想被困在榮總,考上了公費去美國留學,博士畢業後隨著夫婿回國,在新竹任教職,夫婿則是科技新貴、成就傑出。離台前,我親手做了一件鵝黃色的洋裝送她,希望她永遠記得曾經在台中榮總的美好時光,她含淚帶到美國,寄回來一張她在機場穿著這襲洋裝的美照。

  十年後,我已經調到台北,趁著她回中和探視母親,我帶著還在牙牙學語的兒子去中和看她,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。她知道我擅於裁縫,後來向我借去了幾件自製的孕婦裝,希望沾沾我的喜氣,只可惜沒有穿到預產期就結束了,她輕描淡寫的說:「高齡孕婦了,不必強求。」但我知道她很難過,只是不想表現出來罷了。

  另有一位帥哥,家住台中,是一位別的寢室室友牽引認識的,是屬於非常具有正義感的那種能言善道。因為年紀相仿,大家一拍即合,常常在午餐或下班時間聚在一起高談?論。他總是認為自己被妻兒困在台中,有志難伸。後來又因為論文撰寫與他的主管理念不同,痛苦萬分,跑去考上了台大博士班。人事室向來惜才,看到他的辭呈,特地找他商量:「我們培養人才不容易,這樣吧,我讓你一星期跑台北幾天讀書,你繼續留在這兒工作可以嗎?」老怪組長大鼓如簧之舌,勸說他好工作不多,留得後路在,畢業以後海?天空,再決定要不要辭職。這位臭小子,硬是不領情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台中榮總。

  廿餘年後有一天,他打電話到我教學研究部的辦公室:「素真姑娘,猜猜我是誰?」哇,我沒思索就聽出他的聲音了(這是我當年做秘書練就的本事,電話打過就背住號碼,聲音聽過就記得來者):「燒成灰我都認得,你這幾年到那裡鬼混去了?」原來他讀完博士班後舉家北遷,在台大教書,做到系主任,身份地位大大提高,足證當年的抉擇是對的。若在榮總系統堅持下去,他年紀輕輕已是技師到頂,到職與退休,都可能會是同一職位,以他不甘蟄伏的個性,恐怕日子會很難過。

  人,要放對位子。當年台中榮總的那群好朋友,為了遠大志向而離開的總有七、八位,現在都事業有成,十分恭喜他們。留在台中的所剩無幾,有的可能退休了,最令人傷感的是,有三位摯友已經故去了,願上天眷顧他們。

 

台灣費雯麗

  有一位別室的室友,長得很像樂蒂,不太說話,每次大家講得興高采烈時,她總是在旁微微笑。過沒多久,她的主管受不了她能力太差,什麼事情到她手裡就做到不見,也解釋不清,只會一直笑,忍無可忍之下把她調走了,從此沒有訊息。我們這些姊妹淘很驚訝,當時涉世不深,總覺得她的主管未免太絕情。十幾年後,我在台北榮總,接到一封她的父親寫給退輔會的陳情信,原來是某榮院要她自行離職不果,要求父親同意送她去精神療養,引起反彈,認為主管要陷害她。我的心裡十分難過: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得知她的近況。以我後來的處世經驗及醫學常識,我可以知道:別人那會無端害她,她的狀況可能真的是每況愈下,無法回歸常態了。

  如果說每個社會都有固定比例的人會罹患精神病,那麼醫院員工眾多,有人生病也就不足為奇。社會常常歧視某些特殊疾病的患者,其實易地而處,誰想生病?誰不願健健康康地過日子?既然生病,除了面對它、積極治療外,沒有他法。迴避、否認,都不能讓病人變好。處在醫療機構,我觀察到醫院在這方面的寬容度確實比其他的職場要良好,不到萬不得已,不會任意處置。我認識一位紅斑性狼瘡的患者,任職私人企業,備受歧視,甚至被炒了魷魚!後來因緣際會到醫院工作,醫師主管對她呵護有加,病情逐漸穩定下來不說,工作表現也十分優秀,可見社會大眾對待重大疾病的態度,有改善的空間,互相協助,這個社會才能更美好。

  話說我們業務常有接觸的同仁,本來也是非常能幹,後來不知為何,開始變得疑神疑鬼,連公文都要隨身攜帶,深怕與她敵對的同事會篡改她的資料陷害她。當時只覺得她緊張過度,沒有多想。我到台北榮總多年後,有次開會遇到她,直覺她眼神奇怪,斜斜地瞪著我:「妳還有回台中嗎?」我答道:「沒有,我公婆都搬來台北以後,很少去台中了。」她突然生氣起來、低聲嘶吼:「妳為什麼要說謊?我前幾天明明在台中看到妳!」我嚇了一大跳—她變了,變得讓我有些不認識。隔了一段時間,聽說情形越來越嚴重,幾乎無法正常工作,只得退休回家休養。

  離開台中後,那兒的同事留給我的都是美好的回憶,我多麼希望這些美好的回憶永遠維持。但偶爾總有一些消息傳來,叫人不勝唏噓。滄海桑田,世事難料。

 

營養補給站

  台中榮總的營養室除了三餐外,為了體恤員工夜間沒有地方補充糧食,特別供應宵夜,我還記得一小碗米粉湯或陽春麵十元,加個滷蛋五元,十分便宜美味。

  我們在台中沒什麼娛樂,一入夜除非到巿區,否則在醫院院區周圍,一片荒涼,找個小店,都有些困難。東海大學後面雖然有個別墅區夜巿,要經過中港路那條經常發生重大車禍的危險大道,大家心裡毛毛的,也不敢常去,連吃個冰點都要左鄰右舍呼朋引伴才敢成行。營養室的宵夜俱樂部就成了最好去處,一堆值班或住宿舍的同事,有時不見得真餓,只想去那裡高高興興地亂吃一通,順便聊聊天,精神及腸胃都得到飽足。在那裡,你每天都可以聽到資深的同事,包括醫師及主管,口沫?飛地述說他們在總院工作時的八卦,順便給我們這些新手機會教育,日子倒也過得愜意。

  如此的愜意生活,讓我工作不到半年,胖了八公斤,快要變成小胖妹了。營養室的餐點,功不可沒。

 

論文修改

  我到了台中榮總沒多久,臨床單位知悉我的背景,跑來要求我協助英文撰寫的工作。最早從胃腸科開始,因為他們受教於院長,第一個知道我可以利用,然後是其他幾個內科,因為主任與我相熟。剛始是對外信函,這對我來說太容易啦,幾分鐘就可以搞定。還有人請我幫他們接待外賓,有時晚上要陪他們吃飯,我就不太喜歡,一來我不喜應酬,尤其是素昧平生的外國人,風俗習慣不同,我又沒有在國外待過,總是有些隔閡。

  拗不過同事的請求,接待過幾次。有一次是一位中年女醫師,美國人,非常親切,幾天下來,我們成了好朋友,無話不談,離台後還殷殷期盼我如果到美國,不要忘了去找她,她住的城巿風景秀麗,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。但是另外一次,就不是那麼愉快。那次的專家攜眷來台,夫人有些架子,接待起來就有些心理壓力。到了晚宴,單位請他們到一間台中有名的飯店,醫師們發揮台灣人特有的好客本性,殷勤敬酒。我因為酒量不錯,也被要求向夫人敬酒,夫人有些不高興,盛情難卻之下,淺酌一口後用她的鷹眼看著我,問道:「妳們每天都這樣喝酒嗎?(You drink like this every day?)」這已經是有點冒犯了,從此以後,我不再輕易答應其他單位請我接待外賓的請託,那本不是我的工作,我又不喜歡公關應酬,何苦來哉?

  後來他們發現,論文要投稿國外雜誌,常常因表達不清被退稿,情急之下找我,居然有效!於是一傳十,越來越多人找我協助英文論文修改,尤其是胃腸科,大小醫師幾乎都要我改過,主任才會同意投稿。其他科比較不好意思,多半只指著國外期刊論文中的一段,看不懂的請我翻譯;或者是自己寫不清楚的部份,請我協助改寫。反正舉手之勞,我當然樂得幫忙,論文被接受,我也與有榮焉。

  轉職到台北榮總以後,已故院長留下幾位秘書,羅院長囑咐我們台中來的幾位幕僚要沈潛、低調。難得的機會不用再應付那些雜七雜八的瑣事,我向院長要求,我就專職論文修改好了。院長十分驚訝:「醫院那麼多國外回來的博士,心高氣傲得很,妳敢做這個?」怎麼不敢,我在台中已經做過了!博士不需要我,還有一堆醫師及同事是土生土長的台灣精英。院長十分高興,還差人從基金會裡撥出一筆經費,專門做英文論文修改費,那一段時間,我的稿費不少,幾乎可達薪水一半,等於額外加薪,我不必理會台北院本部那些明爭暗鬥,多麼美好!院長逢人便說:「我那憨癡的秘書幫人修改論文,膽子還真不小!」

  隔了一段時間,為了一件小事被院長責怪,我心想:「一定是份外事做太多了,引起老闆不滿。」當時不但幫院內同事,還曾幫中華醫學會及其他幾個外面的醫學會修改論文,忙得不可開交。我請求不再做論文修改的工作,院長聽了不再多說,找了李國鼎基金會來幫忙。幾個月下來,案件只有個位數,原來基金會申請論文修改有一定的流程,前後搞下來好幾個星期,那些醫師等不及了,還不如院內同事自己做比較快!因為有醫學研究部的小姐幫忙收件,到我這裡不到一星期大多可以完成,送出去投稿也沒有什麼問題,他們不想大費周章,送到外面去。老闆沒轍,繼續讓我做下去。我一直做到民國九十幾年,因為醫院評鑑太忙,才收手不做了,前前後後大約廿年。中華醫學會後來為了要得到SCI 認證,找國際機構協助,一年多花好幾十萬元,才得以列入國際期刊,這是後話。

  多年的論文修改經驗讓我感概:國人花了太多時間及金錢在提昇英語能力,用心良苦,但即使英語講得好,不一定能理解別人的深層文化。就像國語講得頭頭是道,卻寫不出像樣文章的人在國內比比皆是,他們如何能傳達思想?國外有些學者,口才或語文能力未必好,卻無礙他們成為國際學界的巨擘。會口語就表示英文很棒,這個觀念要改一改了,否則很難提昇我們的國際競爭力。

 

東海陳師母

  台中榮總一開幕,就成了台中醫療的標竿。以往不遠千里要去台北接受治療的病人,現在有了新的選擇,可以不再長徒跋涉。我的理解,這應該是國內大型醫院在中、南部成立分院的濫觴。中榮每天的病患人山人海,空前盛況大概要到中國醫藥學院及中山醫學院在中部地區大肆挖角,野心勃勃地擴張勢力,才變成三足鼎立的局面。

  我們每天一開張,就有大批的病患家屬找人關照,院長、副院長、各級主管得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請託。中部地區的大型機關,不論是公立的、私立的,莫不想盡辦法與台中榮總建立關係,以便員工有需要時有個照應。台灣省政府、台中縣、巿政府、議會、清泉崗基地、台中港務局、甚至遠到南投、彰化、苗栗縣政府及議會,都是經常往來的熱點。離我們最近的東海大學,來往密切更不在話下。

  東海大學附設的幼稚園及中、小學,在台中炙手可熱,家長有錢都不見得搶得到,在台中榮總一開始營運後,就特許榮總員工子女可以無條件進入東海附設學園就讀,解決了榮總員工初來乍到台中的大問題。東海的梅可望校長學界地位崇隆,與台中榮總上上下下都建立深厚的關係,他當然也知道醫院裡有很多東海的校友,包括我是最大的請託中心,還有歷史系的古鴻廷教授(後來曾任系主任)的太座也在檢驗部等等。陳教務長的夫人,在東海赫赫有名,人稱「陳師母」,是道道地地的媽媽桑,我只在東海待兩年,都知道她的大名。學生找她,有求必應,可能比老師還受歡迎。教務長的宿舍常有學生來家庭聚會,多半衝著師母而來,其在校人緣可想而見。

  我才開始上班,她也不知道從那兒得來的消息,就來找我了:「聽說妳是校友,一定要來看看。」師母長得就是外省婆婆慈眉善目的模樣,當時應該有六、七十歲的年紀了。沒事走來醫院,總帶些有的沒的小東西,關心我這個還沒出閣的小女生—小擺飾、小餅乾等等,不一而足。宿舍庭院種的水果成熟了,也拿來分享。當然,東海的師生要看病,不管大、小病,給她知道了,一定會要我幫幫忙,給醫師打個關照。

  我的大兒子即將出生,她帶給我一條約一公尺平方的毛線被,粉紅、粉藍菱形格子相間的,十分可愛。她告訴我:「妳生兒子、女兒都好;兒子就看藍色、女兒就看粉紅色,師母可是用鈎針鈎了好久才完成的。」我自己常做女紅,知道編織很花時間;我的媽媽比她年紀輕得多,做這些東西都常覺得眼睛很吃力。這件方巾蓋被要花費她老人家多少精力和時間,這比任何人花多少錢去買什麼東西都可貴。兒子出生後,她跑到新生兒室隔著玻璃窗,笑咪咪地贊歎兒子長得好。兒子回家後,冬天裹著方巾被,粉粉的紅藍更顯得小嬰兒的粉嫩可愛。那條方巾被,從老大、老二,一直到不小心蹦出來的老三,都享受過它的溫暖。

  陳師母,就像另一位奶奶,守護著我家三個兒子的成長,也溫馨了我在台中榮總的美好歲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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